由于书法以它特有的方式深刻地反映了中华民族的感觉方式与思维方式,因而成为中国 文化史中基础最深厚、历史最悠久、性质最稳定的艺术样式。它使我们窥见了中国哲学中不甚 为人知的一面。 对于一个民族的感觉一思维方式来说,无所谓好坏,它只是一种存在,一种与这个民族的 各个发展阶段、各种社会形态相互适应的过程,同时各种认识方式也并非形同水火,而是互相 影响,互相渗透的,不过,中国的认识方式确实更多地带有非概念的性质,非逻辑的性质。 由于近代以来科学的进步,人们尊崇理性,贬低一切非逻辑的认识方式,因而影响了对这 些认识方式的研究和评价。实际上,逻辑的和非逻辑的认识方式都是人们对世界进行有限认 识的手段,人们不可能把握绝对真理〈孝黎相对真理之和才是绝对真理〉,任何认识方式都只能 帮助人们了解事物的某些方面,正因为这样,我们才能在看来已是完美无缺的理性思维中发现它的缺陷和错误,如牛顿的力学体系,如二十世纪初人们所宣称的,物理学的主要问题已全部 解决。正因为我们不可能获得终极真理,人类的认识能力才有不断的进步和发展,而在某一特 定时期,一种思维方式也绝不可能摟括人们对事物的一切认识。根据理性贬斥其它认识方式 是不对的,逻辑的和非逻辑的认识方式正是人类进步的两翼,它们加在一起,才能更多一些,更 好一些解释这个世界。因此,在各个民族思维发展的历史中,都能找到各种思维方式存在的踪 迹,然而由于不同的地理、经济、社会条件,各民族思维方式的发展是有偏重的,如古代中国哲 学,便没有形成过严格的逻辑体系,而西方哲学直到康德出现,才淸楚地意识到理性之外还有 一个广阔的精神领域。 一种思维方式的过分强化,会抑制其它思维方式的发展,特别是当人们还无法对这些思维 方式进行思考的时候。中国非逻辑思维的发展为艺术的繁荣准备了最丰厚的条件,但逻辑思 维的发展却受到严重的影响。 非逻辑思维使思想成果的存储与传达非常困难。中国古代典籍多用非严格定义的语言写 成,后人可以在非常宽泛的范围内进行解释。在艺术中,人们通过长期的积累,也存储了丰富 的内涵,如书法,但这些内涵的提取,仍然要靠诠释,没有那些世代相沿的书法观念,谁也不能 从书法作品中看出那么多的东西。不过,这种诠释所运用的语言仍然是非严格定义的,需要一 次次不断地重新加以诠释,因此,艺术中内涵的提取必须同时是二企人激立体验助结果,“温飞卿(庭筠〕之词,句秀也;韦端己(庄)之词,骨秀也;李重光(煜)之词,神秀也。”①对这三人的 作品已经有所领悟的,自然对此深有会心,没有领会的,这段话对他作用甚微,他还必须从头开 始阅读这三人的作品,直到深入作品情境后,方有可能体会到这段话的深意。金过1这种诠释确实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现代艺术理论造成的人与作品的间 隔,逼使人始终面对作品,但它也有它的局限性。个体独立地获得一种深刻体验,需要很长时 间,这对于在一种文化模式中生活的人们来说,完全可以接受,他们可以用几十年的时间训练 自己,一旦达到彻悟,即可在丰富的文化成果中游弋,并不断发展自己的感受与把握能力。这 里不存在什么严重冲突。然而在一个文化模式发生剧烈变动时期的人们,便没有独立地建立 自己的体验的可能,他不断地受到来自不同方面的、互相矛盾的信息的冲击,他没有办法完成 建立自己体验方式的全部过程。明代的草书形成了自己强烈的时代风格,气势奔放,但大部分 人用笔颇为亨率,人们常对此提出非难,为那些并不缺乏才能的人们对“传统”缺乏领会而奇 怪,其实这正是明代后期文化背景发生改变的结果。士大夫阶层已经在很大程度上背离了“温 柔敦厚”那一套说教,不愿意,也不可能回到前代对社会、对艺术的体验中去。中国当代书法处 于更复杂的文化状态中,任何人都不可能象前人一样来接受、体验传统文化,但也无法在这中 西文化交融时很快地建立起自己新的、统一的体验方式,因此相对来说比较完整的作品都是偏 向于传统风格的,因为只有传统中才存在成熟的构成模式,同时观众群体的心理结构虽然正在 进行缓慢的演化、改组,但大轮廓仍然呈现出传统结构样式。这种时刻最需要一种东西:对所 有感觉和观念的思考。这恰恰是非逻辑思维所难以给予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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